钟Clock潇适

所有的我处在意识流的共时秩序。

莫春芳

:


“你也像我一样好奇过吗?

我若要问出口,你的骨是什么”


​我想你的指弧会以极温柔的幅度轻推鼻上的旧式眼镜,镜面折射的光短暂掩过你的眼睛后便悄然消失。再此后我能看见的,是书屋空气中缓得仿佛静止的细末浮尘,还有你安静注视着我的目光。这一切就同镜光无声消匿时一样的悄然。


“你会说是春花的精粹吗?”


​去看看后院的那树香樟吧,你只是这样告诉我。二十六年前你母亲把香樟亲手栽植于此,小腹里的生命每一次炽热鲜活的律动都会把她的心头唤得酥软。日光轻盈如丝绸,绿意盎然的庭草承载着一个母亲朴素又美丽的梦。


你忽然慨叹道,你本就该是个女儿身啊!你说,母亲她骨子里深镌的就是“女儿”二字。


诞女之日手植香樟,自古便是血亲赠予女婴的问世礼,可母亲求女心切,耐不住为人母的美好憧憬,瞒着夫家在一个银月春宵夜种下了这株香樟。产时得知诞下男孩的那刻,她当然彻心沉痛过,可后来对孩子的浓爱依旧不减半分。她还杖着为夫家生了个男儿的底气,楞是给这个男孩取了“莫春芳”的名字。你佩她忠于自我意志的一腔浪漫柔情,也敬她同重男思潮对抗的铮铮骨气。如今回忆起来,在童年懵懂稚幼的旧时光里,和母亲在后院消度过的岁月总能令你魂牵梦绕。一九七一年,她开始教你念诗,每每是在后院那最不起眼的花盆底下取出几本诗集。你说那时你方才五岁,就恋上了诗歌文字,从母亲温轻细润的念诗声里能悟到心脏里的丰沛情感,那些平仄的声律至今婉转在你沉沉的梦乡里。


她念得最多的便是泰戈尔:

      当初秋的早晨,

  合欢花香在空气中浮动,

  庙里晨祷的,

  馨香…


每到此句你便会欢心应和而言:

      …向我吹来,

  像母亲一样的气息。​


​院里的素心腊梅应春盛放,金黄软糯的碎花糅进了母亲的声色里,香甜在空气中流转。你儿时经常赞叹母亲的纯蓝色发绳,眼神也着迷在她辫子的发尾上,目光跟着一同游弋。也许那日的暖阳和花香交织得过于绚烂,叫人心底萌生出异样的温情,你竟突兀地伸出小手扯下了母亲的纯蓝色发绳,那束发辫柔柔地散开。母亲投来惊讶的视线,你异常稳静,说了一句让她心旌摇动的话:“娘,您也能给我扎条辫子吗?”


她先是愣住了。半晌才吐言:“好啊……!只是你可别和爹说娘把你当女儿养。”


​你说你对母亲的印象从那刻开始就被分成了两段,她变得更为快乐活泼了,此前好像只是一直在默默地沉寂着。寒来暑往,日月更迭,这所僻静的后院就是母子二人的秘密乐园,后来扎辫子、戴头花、织衣巾一类的闺房女事都同瓜熟蒂落般顺理成章起来了。你知道母亲是喜欢的,春和女性的美丽,你说你也喜欢吧,约摸是因为她们都带着母亲的感觉。最能肯定的是,你爱读诗,有时两人兴致高昂,边追逐游戏边放声念诗,浑然不料读诗声早已绕出了粉墙,清晰然飞旋到街道上,跑进左邻右舍的耳里。


也许悲剧是在日复一日的平静与幸福中悄然酝酿​着的。母亲念诗,人们却在念“斗私批修”。那场欢闹的嬉戏不久后,突然来了一群着军装的青年舞枪弄棍地闯进后院,不由分说地开始砸草伤花。他们把你从母亲怀里使劲扯了过来,嘴里又振振有词地骂出肮脏的评论,一棒敲晕了母亲。你当时泪眼模糊,看不清眼前的景象,只知道自己在崩溃地哭叫,他们用强劲的力道把你带出后院,你分明感觉自己喉咙还在扯着痛地惊呼,却连歇斯底里的哭声也听不见了。


和母亲分开的那年你八岁​,对1974年的记忆定格在血色的后院里。好在父亲向来都像重视他的一把老骨头一样重视你,为了不让儿子再看到那个长满草树花藤的后院时触景伤情,举家搬迁离开小镇。


你说,后来与母亲唯一的精神联系,就是那些春天盛开的花,还有描绘四季的诗。你爱在自创诗的落笔写上“春芳”二字,唯有在写诗的时候,花与文字二者可以得兼——她们多么像你的母亲。父亲家业很重,他身体却日渐衰病,对家中唯一爱子更是期望重大。年龄增长,来自家庭的压迫越发沉重,你无人倾诉,长辈的严厉却不曾消减。你不明,为何在他口中,母亲的逝世不曾占一分重量,却偏对家中所有男子的生活琐事在意万分。


“我是什么?”,你沉思。


十九岁时,1985年,你听闻北平有一位比自己年长两岁的诗人,被他透露淡伤又沉稳成熟的诗句吸引,他笔下的文字知根知底一般地懂你。有天在书页上偶然读到,


          那些寂寞的花朵

          是春天遗失的嘴唇

.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——海子


那登时,​心旌摇动,悲从中来。慢慢地,你去翻阅了更多的书,读更多的诗歌,尤其对这位名叫海子的诗人的消息分外在意。在他一词一句的悲望叹咏中,你仿佛认识了一个两年后的自己,有偶尔情爱的热闹,有常态孤独的冷清。你很想见海子一面,那个戏言自己会在每年春天顽皮地复活的海子。


1989年,二十五岁海子在春天里逝世,你没有等到他来年的“复活”,此后又恍恍惚惚地等了一年。第三年,盛放素心腊梅的春季又到了,你邀请我一起去曾经的后院看看。


你说到去年为止,这树​香樟也长了二十五年,如今枝繁叶茂。我们无言,但我知道彼此都在默念《项脊轩志》里那句没落的古文:“庭有枇杷树,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,今已亭亭如盖矣”。


你忽然启唇念,面朝大海,春暖花开。


然后,你含笑着消失了​,连同花草的芳香也一起带走。悄然地,结束了在你逝后第一年的春天里的顽皮复活。


莫春芳,你骨唯镌春花。​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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